文：宿夜花

作为贾樟柯的代表作，王宝强、姜武等知名演员主演的《天注定》，在戛纳电影节获最佳编剧、为中国电影争光，却又成了“禁片”至今没能在内地上映，受到了电影爱好者的广泛关注。

在《天注定》之后的《山河故人》、《江湖儿女》中，观众似乎看到了一个越来越“主流化”的贾樟柯。也正因如此，这部题材大胆、真实到残酷的《天注定》，呈现了如今再难看到的锐度与锋芒。

电影毫不掩饰地呈现真实的底层生活，那些被掩盖的阴暗面。血腥、暴力元素，讽刺、隐喻，这些即便是在贾樟柯的电影中，都是极为直白的。

01

电影的英文名“A Touch of Sin”（一丝罪恶），致敬的是胡金铨导演的那部武侠巨作《侠女》（英文名“A Touch of Zen”，一缕禅意）。

影片中赵涛饰演的小玉被顾客连扇了数十个巴掌忍无可忍后，化身“侠女”（《侠女》的女主角徐枫即是《霸王别姬》的制片人），开始反击。

红遍了大江南北，激励了全球华人的那首《爱拼才会赢》歌词中有过这样一句话：三分天注定，七分靠打拼。而在贾樟柯的《天注定》中，小人物倾尽全力也无法摆脱被支配、被践踏的处境，似乎是“七分天注定，三分靠打拼”。

《天注定》在讲述故事情节时，采取了非线性叙事，将四个主要故事（分别以姜武、王宝强、赵涛、罗蓝山的角色为主人公）拼贴、交叉在一起，彼此间既没有绝对时间上的先后，也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，达到一种“共时性”的效果。

此种叙事方式的妙处，与王家卫《重庆森林》异曲同工，当王菲抱着加菲猫在便利店旁与林青霞擦肩而过，A、B两组单元故事就成了交叉不重合又共同存在于整部电影的结构之下。

02

“暴力”，是贯穿四个故事的核心元素。《天注定》对暴力的展现，也令我想到了以《雌雄大盗》为代表的“好莱坞新浪潮”电影中，那种反叛与抗争的主题，谴责舆论麻木、嘲讽暴力机器。

姜武饰演的大海，是第一个故事的主角。

大海，是一个不被理解、尴尬的“可怜人”。村里的集体财富煤矿，被村长和富豪联手霸占，这让他十分愤怒。更令他心寒的是，他为村民利益出头时，换来的却是乡邻的冷嘲热讽，全村人都记住了他被富豪马仔暴打时的样子，给他起了个花名“高尔夫”。

当一个一无所有的人，尊严被践踏到了极点，那种触底反弹的爆发力，具有着摧枯拉朽的毁灭力。大海被“点燃”后，一口气解决掉了这些巧取豪夺的“苍蝇”，并将其“爪牙”一同解决。

包裹着武器的丝巾，上面是老虎的图案。亡命天涯、走投无路的大海，正如被唤醒的猛兽，桀骜不驯，极尽生猛、野性。

如若说大海是在压抑中爆发，那么三儿（王宝强饰）则是彻头彻尾的“反抗型”人格。一把枪纵横天下，三儿习惯了将枪声作为生活唯一乐趣。

对于亲人来说，他是可有可无的角色，母亲看到了他，除了鄙夷已经没有多余的感情；妻子的包容，仍旧提不起他的希望。就像任人宰割的鸭、牛，三儿的命运与结局，早已被注定。张狂一时，却摆脱不了“牲口”般的困境。

第三、四个故事，与前两个故事略有不同。如果说大海（姜武）、三儿（王宝强）的悲剧，尚且与自身内在的暴力倾向不无干系，那么小玉（赵涛饰）与小辉（罗蓝山饰）则是彻头彻尾的弱势者。

桑拿店的前台小玉，被恋人抛弃，恋人的妻子保护出轨的丈夫，却对其大打出手。

屋漏偏逢连夜雨，被抛弃重伤后脆弱不堪的小玉，遭到了顾客的辱骂去肢体羞辱，当顾客用一沓钞票在她的脸上甩，并不断扇巴掌辅以言语羞辱“老子就是有钱”。

忍无可忍的小玉化身“侠女”，飞舞着水果刀，英气逼人，毫无畏惧。

小辉的故事，与以上三个又存在微妙的差异。他的“暴力”行为是对自己的，其他三人出于反抗、宣泄、报复对他人施加暴力，小辉在无尽的绝望中跳楼自尽。

作为一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大男孩，小辉的性格是温顺细致、谨小慎微的。他爱上了一个身不由己的风尘女，用夹生的粤语向她表白。纵使他是出于真心实意，对方已经是三岁孩子的母亲，面对他的真情无可奈何。

母亲对他的处境缺乏理解，总是埋怨他没给家里寄钱。老板上司无论是颐指气使还是“彬彬有礼”，与小辉之间总有种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
事业、爱情、亲情上的绝望，彻底让小辉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寄托与生活希望。他的跳楼自尽，并非一时冲动，而是深思熟虑后的“决绝”。

大海，看似窝囊、怂，孤注一掷时，舍得一身剐，敢把村霸拉下马；三儿，已然是暴力成性，无畏一切；小玉，柔弱无助，隐忍持重，面临压迫却也“巾帼不让须眉”；小辉，不愿以暴力面对世界，只得以暴力终结自己。

从善如登，从恶如崩。

03

作为山西人的贾樟柯，在电影中自然不会忽视掉山西文化元素。《天注定》中多次出现了晋剧，例如《林冲夜奔》、《玉堂春》、《铡判官》。

贾樟柯电影中的文化符号，一方面是无需过度解读的，它们本身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存在；另一方面，贾樟柯的很多符号的运用又的的确确是“有意为之”、“精心设计”后展现给观众的。

民间戏曲，似乎总离不开：好人受难、沉冤得雪、伸张正义、践行忠孝礼智信，这些从古代提炼出来的故事模型，一直在民间广为传颂、经久不衰，大众也喜闻乐见、乐此不疲。

现代人看腻了才子佳人的故事，并非是不再向往爱情了，因为现实的沉痛，人生的惨淡，并不是文人笔杆子底下的那些陈词滥调可以消解的。同样的道理，一个“青天大老爷”包公形象，洗刷不了人间所有的冤屈与罪恶；一个“林冲夜奔”，也代表不了不同境遇人的痛楚。

如若说这些是特定时代的精神寄托，那么现代人看腻了这些陈旧套路、厌倦了俗世尘埃后，又能够独善其身吗？

结尾处唱到“苏三，你可知罪？”（这也是对片名的诘问）时，镜头对准了戏曲演员、看戏的小玉与观众，而戏外的观众则是在另一重空间内。

如果说面对真实世界，愤世嫉俗仍旧无济于事，起码，在陷入麻木不仁、漠不关心之前，需要看清世界、自省自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