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几年，大部分改编自宗教原典的影视剧作品都会变成“陈腐”和“守旧”的代名词，毕竟在超级英雄大片面前，这种题材实在太“土”了。

但有一部剧，在我看来却永不过时，甚至把它看作电视剧史上最伟大的杰作也丝毫不过分——

《十诫》

《十诫》是波兰电影大师克日什托夫·基耶斯洛夫斯基在1989年自编自导的一部心理题材剧集，提到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大名，《蓝白红三部曲》、《被访者》、《两生花》、《杀人短片》、《爱情短片》、《机遇之歌》……皆被奉为经典。

作为影史公认的电影大师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艺术人生具有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——最具真实触感的纪录片年代以及充满神秘主义的心理探寻期，而《十诫》便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心理剧情领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。

该剧的主题取材于《圣经》中的《摩西十诫》，然而基耶斯洛夫斯基并不打算将此片拍摄成好莱坞式的福音影视剧，他希望用波兰人的现代生活作为材料。

因此，与其说基耶斯洛夫斯基是在探讨宗教，不如说他在借助宗教主题质疑宗教、探究伦理。

今天，就为大家好好安利这部《十诫》。

一

十诫，即尊神、死生、谎言、非爱、诛心、困兽、夺亲、负累、恶欲、言和。

《十诫》虽然取材并包含了《摩西十诫》，但基耶斯洛夫斯基压根没打算用电视剧去宣扬某个特定的宗教戒律，而是将《摩西十诫》中所有的戒律一股脑儿丢进锅里，利用不同的事件、不同的人物关系来检测这些戒律到底是否成立。

说白了，《十诫》就是将现代人的心理层面摆在了首要的位置上，而基督教的《摩西十诫》沦为了被质疑的对象。

比如，

剧集第一集讲述了一个“失子”的故事，小男孩之所以意外去世，是因为父亲利用电脑计算出的冰面厚度足以承受儿子的重量，于是电脑化身“背锅侠”。

这台被父子看做无所不知的电脑，其实就是上帝的化身。

大多数现代人虽不再相信形而上的上帝，却总会身陷形而下的上帝怀抱，所以导演一上来便对《摩西十诫》中“我是你的上帝”、“不可信仰别神”等观点展开了质疑。

如果是因为父亲信仰电脑得罪上帝而导致儿子的死亡，那么信仰上帝是否就意味永生？

这种诘问的真实目的，并非意在寻找一个法力无边的真神，而是在思索一个最现代的问题：如今我们信仰神，还有用吗？

再比如，

第五集中，一个青年在无故杀人后，遭到法律制裁被判处死刑。《摩西十诫》中的“不可杀人”被强烈地质疑：如果杀人者必得判处死刑，那么法律的意义究竟是劝善，抑或报复？

《十诫》将“笼罩在现代社会最浓厚的阴霾”之名算在了《圣经》的头上，它值得每一个现代人观看并思考。

毕竟，我们可以没有信仰，但是我们却不得不在现实生活中面对难以避免的伦理、道德命题，而基耶斯洛夫斯基所做的，便是在困境中找寻困惑的答案。

二

看了两三集，观众便会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年轻人，其实他在第一集刚开场就现身湖边凝视远方。

而在第二集中，他出现在了老医生的化验室里，静默无言，好像所有的人都没有察觉到他。

这个年轻的男人之后出现在了每一集里，除了第七集和第十集。很多评论家称他为“天使”，也有人认为他就是导演本人的化身。

阿图尔·巴奇斯饰演的这位天使，什么都不用做，只需要静静注视着每一个角色。他在第六集中见证过爱情的欢乐，也在第九集中目睹过自杀。

他的出现并非毫无缘由，每当角色需要作出关键决定、或者面临特殊境遇时，便是他登场的时刻，等待天使的出现就如同看漫威电影时留意彩蛋一样。

然而和多数时候作为噱头的彩蛋不同，天使的每一次出现，都有功能性，比如为了规劝男主角不要杀人，他摇着头出现在荧屏中。

三

除了时隐时现的天使，剧中单集的主角也会在另一集中作为路人露个脸；或者某一集的故事成为了另一集中所谈论的新闻事件。

基耶斯洛夫斯基如此安排，不仅仅是想让电视剧“名副其实”，而不只是一个个零碎故事单纯的连缀，更为重要的是，他要让所有角色都居住在同一栋楼中，形成一张若即若离的关系网，同时也是波兰当代社会的一个微观角落，或许我们亦可称其为“基耶斯洛夫斯基宇宙”。

比如当第一集中的父亲现身第三集时，正逢走出公寓楼遇见第三集的男主角，不仅打了个照面，而且还借由他的视角窥视进“新任男主角”和睦的一家。

这其实是一种有趣的并置反差，第一集中的父亲失子落寞，而第三集的男主角则阖家团圆。

相似的情况还出现在了第八集中，本集里学生们讨论的事件其实就是第二集中的故事，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此巧妙地进行了集与集之间的互文，他利用某一集的道德困境，来讨论另一集的道德议题。

因此，在观看《十诫》的过程中，虽然我们很少能够看到由固定角色串联出的整体感，但是因为视角切入、话题带入等等更为高级的技法，让这部看似散乱的剧集有着更为自然的脉络。

四

如果说人物或故事之间的互文尚且属于技法层面，那么全部十集所共有的主题便是更为深刻的串珠线了。

在第一集中，父亲因为相信电脑导致儿子死去；

第二集中，妻子在丈夫病危时怀上别人的孩子，导致丈夫的死活直接关系到孩子的生死；

第四集中，女儿暗恋父亲，而亲生母亲遗书中的话将决定她是否向父亲坦言……

这便是《十诫》，一部每一个故事都不让人舒坦的电视剧，即使第十集出人意料地化身喜剧，但是它同样让剧中的角色面临难以摆脱的道德困境。

就如同基耶斯洛夫斯基自己所说的，虽然现实中的人不尽然会遭遇剧中所有的困境，但是我们总会在其中的一两个矛盾中游离，而即便是这一两个，也会让我们焦虑万分。

五

基耶斯洛夫斯基和编剧皮耶谢维茨在写作《十诫》的剧本时，其实并不打算自己拍摄，当时他希望邀请十个青年导演，让他们每个人拍摄一集，以形成不同的风格。

然而，当剧本完成之后，基耶斯洛夫斯基后悔了，他决定自己拍摄。毫无疑问，幸好他当年做出如此“自私”的决定。

不过就算自己亲手执导，他还是为十集的剧集找了不同的摄影师，其中只有两集出自同一双手。这也导致整个电视剧的影像风格和叙述策略有着非常大的区别。

比如第五集使用了非常多的滤镜，而且摄影风格凌冽、狠硬；

而第六集的摄影却相当柔和，镜头运动缓慢且优雅。

所以，虽然观看的是同一个导演的同一部剧集，但是每一集都有各自的风格和气质，这种在同一主题下的不同影像质感，只有作为大师的基耶斯洛夫斯基才能如此任性驾驭。

六

如同伯格曼从不吝惜对婚姻家庭的繁复描述，法斯宾德执着深究母子之间的代际关系，基耶斯洛夫斯基对于家庭中的伦理关系向来兴致盎然。

但是基氏对于这一人世间最为亲密的伦理关系，却抱着相当悲观的态度。

在《十诫》中，这一整栋大楼都被谎言缠绕，所有的人苦苦挣扎，希望能够摆脱虚假的牢笼。然而仿佛诅咒一般，他们更需要这层虚假的皮囊来维持不堪却无法抛弃的生活。

第二集中，妻子出轨并且有了孩子，然而丈夫此时却已经病危，社会法则告诉她，如果丈夫活着，孩子就得打掉，可医生为了孩子能够保住，向她撒了谎。

同样的谎言还出现了第三集中，男主角为了帮助前女友找寻丈夫，而向家人撒谎说要去寻找汽车；

第四集中女儿为了能够继续保持和父亲暧昧不清的关系，烧毁了母亲的遗书，希望用沉默的谎言构建不伦之恋。

《十诫》将虚假和真实进行了一番重新洗牌，让本来应该坦诚相待的家庭成员都以虚假的面孔出现。

第九集中，谎言险些毁掉一个家庭。由于性无能，丈夫允许妻子在外边“自由活动”，但妻子坚持忠贞。可事情的真相是，丈夫查到妻子偷情后又暗自偷窥，直至被妻子发现，两人相对无言。真挚的情感拴住彼此的同时，虚假的肉体关系又在考验着夫妻双方的忠诚度。

这便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家庭困境，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容不得纯粹的诚实存在，它需要伪善做润滑剂，让人可以在相对自由的虚假空间中行动，而绝对的诚实却沦为一张只可签写而无法兑现落实的空头支票。

基耶斯洛夫斯基曾在访谈中谈到对“诚实”与“虚假”的思考，他认为“诚实”本身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结合物，可在走向这个结合物的道路上，很多人都没有出路。

这便是《十诫》，它从不对诚实抱有信心，即便是在“家庭”中。

在我看来，《十诫》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最为严肃、深刻的作品，观众一旦入戏，绝不会在近九个小时的时长中打瞌睡。

基氏虽然是个严肃的文艺片导演，但是他的很多作品却充满了趣味性，这一点在《十诫》中尤为明显。

当你领略到他的幽默，便会赢得远超于观看肥皂剧的满足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