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影》 张艺谋执导电影剧照

影悄悄溜了出来。

这恰是影横行的时刻。他们缓缓爬上掉漆的墙面，伸展自己的四肢；有些竖直地漫步在玻璃幕墙之上；有些鬼鬼祟祟地尾随在路人身后。他们涌动在地下。他们是上帝最伟大的造物——创世前的杰作。他们给予空间厚度，黑暗的厚度。五彩斑斓的泡沫折射出丰富多彩的黑色。不同的黑色的纤维编制成影的身躯：不同意志的结合。他们在虚无中的游走创造了人类眼中的空间。黑色纤维层层叠加，阻碍万事万物瞬时的完美，这便是空间。他们的猖狂无人知晓，只有未眠的流浪狗们才有气无力地朝着他们吠叫几声。

此时，他出来了。他顺着夹杂着黑色杂质的大理石石砖的四角，溜上了崭新粉刷过的墙面，在灰白的天花板旁探头探脑，最后从书桌的一角钻了出来。

“喂，有我还不够吗？”

起先我并未注意影已经脱离我的脚底，挣脱了台灯的束缚， 窜出了薄薄的地板。我习惯了他匍匐在自己的领域之内。他的轮廓身躯便是两个世界的划分：两个世界间的苟命残喘。如何想象一种无边无际的不存在的现实？他是否知道某种针一般的黑色和多彩，在一无所有的存在中打转周旋？影也挺可怜。我看他怪异的伸展，恰似某种拉长的章鱼和毛毛虫的混合物。他身体的不知某一处推走了我的稿纸，又扫开了一支铅笔。他可能永远无法体会自己创造的世界，这正是无穷他的叠加，是盲人摸象的一部分——他无法触摸自己。他可以到达任何一处——又哪儿也不能。影说了什么？

“万事万物都只能有一个影子，那便是我们。对于你，或我自己，那便是我。有时你会看见很多个我，那也是我的无穷变化之一。这是固有的道理。我遍布你的全身，为你垒起坚实的城墙从而隔绝残忍的世界。这便是我的本分。我们一直相安无事，但是我不明白，你还在找什么呢？”

我在找什么？我在找吗？寻找着便是找到着，总有一个时刻会找到了。我不知道我在不在找什么。我像他人一样同受外力的强压，我也有着一般人的期许和热爱。他们的渴望，我也渴望。我在找么？我脑中乱成一片。我隐隐约约触碰到某种空白，所以我渴望充实，便竭尽全力地在黑暗的泥潭中盲目地瞎摸索。我还是不明白，于是我决定听听影的想法，他可能比我更清楚。

“我是你，你是我。我知道。但你找的，是另一个影。”

影，可能是实际意义上的影罢。什么影能够是实际的呢？他蜷缩在无穷大而又无穷小中，成为一种费解的存在。有时候他的维度从我的眼前冷不丁冒出来，穿透我的视野。他是我，是我的一部分，他定义了完整的我；但是他不是我，他是与身体分离的精神的具象化。我可能渴望实际的影，这使我安心。

“我们影，是保护你们的。你的变换的视觉我同样也无法理解。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，还是少操点心为好。我知道你不理解我这种‘不现实’的现实存在物。但是你这样盲目的寻求，只会使得你消失在你自身中。而若我离你而去，你也将溶解在其他影中，归于黑暗。”

“我自身彻底的毁灭？”

“就像一个饱胀的气球，里面的填充物会溢出，然后散落一地，彻彻底底地分解。大多数事物虽然已死，但是总能留下化石般的种种痕迹。然而脱离影后，你会从全部存在上瓦解。更痛苦的是被其他影占据，或者说，沦为他们的一部分。你却在处处寻找。”

“但是你也懂，我需要寻找物。” “那也未必要是影。”

我在寻找现实的影？贪婪的影们爬上每一个角落，试图侵犯我柔弱的物质存在。的确，我要感激影。但是至于被四分五裂一事，是我无法想象的。

影忽地扭转了身子，或者恰当地说，是某种纠缠的解体。影的映射是难以想象的。

我的确曾期盼着影。当我打量着路边摇尾巴的猫猫狗狗时，我注意它们的影，但是它们不可理喻，总是在树皮和铁栅栏上徘徊。人的影，比起人，是更加不可理喻的事物。想到这儿，我不禁注视影富有艺术的、流动性的躯体，感到莫名的恶心。我是在找影。但是影未必是实际的，我也不在寻找全部的影。当我有限的智力无法再为我构建出令人满意的图景，我诉诸于其他的影。正如我所说，他们构建了空间。想必关于考试如何拿高分一事，植物生长的速度一事，还有无穷小一事，问问那些穿梭在黑色纤维中的影，我能获得最有效的答案。他们是在世界之下——无数的，分裂着融合着的通道之中——穿梭。但是对于我的眼珠而言，他们太大，绵延不绝，占据了城市的半片天地。他们变幻莫测，他们的几何难以名状。看起来似乎是平面的物品，但是换个角度便成了无法理清头绪的毛线团。他们对于我也太微小，当我想发问时，他们已经钻进某个细缝中；有些干脆收敛自己硕大的身躯，紧缩在芝麻粒大小的居所中。无论我怎么用笔杆叩门都不搭理我。

我想问问自己的影——他究竟是谁？我想找什么？我对影的诉求总是落得空虚的境地。我懒得与他人讨论，他们不懂；于是我只能求助于影，妄图在孤独的黑暗中与他对话。我试着专注于那片黑影——我看不到一双眼，却仿佛处处都是漆黑的瞳孔在齐刷刷地注视着我。一种恐惧突然从我的意识中蹦出，我还未能抓住他的尾巴他便逃之夭夭。影的过去是费解的。虽然他匍匐在我的眼珠上，但是他似乎总是在打瞌睡，没完没了地沉睡。我也看不见他：就像其他影一样，他也很小。于是，我只能试图将这些问题的答案寄托在其他的影上。

“我知道你在埋怨我。但是，我们的事情，我是不能轻易告诉你的。这是影的规矩。何况我告诉你，你也不一定懂。你们的两把针锋相对的利剑，在我们这儿可能是一整个头尾相连的甜甜圈。在我们看来，你们沾着露水的蜘蛛网只是个小弹珠。盲人不必靠愚钝的手掌，却不但能认识象，还能知道象如何消化食物。所以，与其在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与你耗费口舌，还不如做好我的本职，有空了便大打瞌睡。”

影的不同也是能理解的吧。我思索着这一片漆黑的物体如何能感知自己存在的世界，如何通过黑色的种种多变和不同构建了所谓的器官，如何又通过无数的手脚依附在我周身，洞晓我的一举一动。人说影与人是极其相像的。但是，我却因我们的不同时而感到莫名的慌张。在面对他人的影之后，我害怕再去面对他们的脸庞：我无法想象影在他们的鼻梁边爬行。虽然影们不愿告诉我，但是我只能在影上找出路。我找寻散落的特质的千丝万缕。所以我问其他的影。他们讲了种种创造，种种流动和变化。他们试图赋予事物某种解释，我固然感激他们这番费尽心思。但是在我听来都是天方夜谭。不像人与人固有的形体，影们之间相互交缠，相互渗透。我的影，每时每刻都不再是我的影，只是被我们定义为我的影。我每时每刻也不再是我——只是被影认定为我。

“得了吧，你可知你的部分是如何变换为影的？如此复杂的变化，使得本是相近的性质变得千差万别。两块相同的橡皮擦， 一块会成为神像，一块会成为泥屑。你是不可能找到了。而且， 这是危险的。还记得关于你自身毁灭的警告吧？”

影的语气一直是平缓无趣的，仿佛出于犯起床气的中年人之口——却突然滋生了威胁的气味。影的历史远比我们悠久——源自创世之前的黑暗。影仿佛某种远古的病毒，在他们传承了几百亿年的基因中持续发酵着一个阴谋。我们自以为掌握了影——包括无影灯的伟大发明，我们自以为能命令他们，但是我们被无知蒙蔽了双眼：他们潜伏得太久了。在影的尺度下，我们只是一点星火。影的邪恶面目逐渐在我脑海中展开：影充盈着空间的角角落落，使得人只能在狭缝中生存。应当你知我知大家知的事实，却要在影的挟持下成为天大的骗局，对人性彻底的背叛。我无法理喻这荒谬的世界。这是影的罪恶，还是我们的虚伪？瘦小的影仿佛突然成为了一座高不见顶的山峰，而我在沟壑底部努力弯曲着脊背，仰看我的反相。

但当我重新看影时，却莫名其妙获得一种善意——我挥挥手，他也跟随我移动。他终究是我。

“我也无法理解你们的事。我不知道其他的影怎么想，但是我不懂。对于我们而言，善与恶没有意义，只是你们世界的一阵风罢了。然而，生命，这是我最珍视的事情，因为我的生命牵扯到你的生命。我们不可分割。我们不明白人类为何如此残忍，无论是对非我的主体，还是人类本体。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错了，但是希望你原谅。”

“那关于找呢？除了影，我不知道找什么，什么能找，什么不能找。”

“仔细找，答案，在风里，在云间。”

说罢，影消失了。窗外的枝叶沙沙地摇动着。而影的攀爬似乎也告一段落；云层中钻出皎洁的明月。我看看我脚下，依然是一片熟悉的影子。我稍稍挥动手臂，期待着四周能出现什么，但什么都没有，除了层层叠叠的无数影之纤维的幻想还萦绕在我身旁。

我站起来，身后拖曳着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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